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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海上牧云记】穆如 (9)

寒江的廷杖伤足足让他趴了七八日方才能够下榻。这日他实在闷得发慌,想要下来舒展舒展筋骨,双脚刚刚着地,却见一个青年将领顶着一张酷似牧云嫣的脸抱臂靠在门边冷眼打量着自己。

“穆如寒川。”寒川开门见山,却没有讨一声二哥听听的意思,“今日家宴,父亲让我带你去演武厅。”寒江挑了挑眉头,还没开口答应与否,却听穆如寒川道:“并无问你意愿的意思,父亲吩咐过,若是你忤逆,只管绑了你去。”他瞥了眼寒江挨廷杖的部位道:“看在你我这点血脉的份上,我劝你还是少作死为妙。你在宫中闹出那些破事儿,换做是我与大哥,便是一顿廷杖挨完,回府怕立时还欠一顿家法伺候,父亲竟容你在此躺了七八天,直把伤势给养囫囵了。父亲如此宽宥,你小子莫不知好歹。”

“呵……父亲父亲,当真是个乖儿子!”寒江讨着口中便宜气得穆如寒川立时上前和他扭在了一处,寒江伤未好全,而穆如寒川足足大他四岁,手上的力气自是不能相比的。饶是如此,寒江拿出了吃奶的劲儿,觑得一隙,一个短冲一把抱住了穆如寒川的腰,一个巧劲儿将他绊倒。“大哥!”穆如寒川突然放开了他,寒江力气落空翻到在地,一双军靴晃在他鼻子跟前,寒江抬起头,只见那一脸煞气的穆如寒山正没好气地瞪着他。


寒江如同一个犯人被二人扭送至演武厅,演武厅侧的廊厅上,长案灯盏,瓜果珍馐,早已摆满。穆如槊坐在上首闷声喝茶,牧云嫣正与一位怀抱婴孩的少妇低头絮絮说着话。“他们兄弟终于到了。”牧云嫣笑着望着并排走进的三个大儿子,满脸的欢喜,却见寒山与寒川纷纷跪下给父母见礼,寒山跪倒前一脚踹在了寒江的膝窝,惹得寒江双膝刚刚着地立刻跳起来叫骂。

“砰”穆如槊将案上茶盏重重置下,吓得两个儿子登时跪倒,那妇人怀中的婴儿都大声哭起来,只有寒江赌气般笔直站着,毫不退让地对视着穆如槊。“将军这是做什么,莫把青儿也吓坏了。”牧云嫣上来打圆场,哄着少妇手中的婴儿。她指着身旁另一边的座位道:“寒江,坐娘这儿来。”她还顺便介绍那位少妇:“这是你的大嫂云昔,礼部杜尚书家的长女公子。她怀中的便是你的小侄儿青儿了。昔儿,这便是你那三弟了。”那少妇向寒江微微颔首。寒江却是毫不含糊地拱手还了礼,却是似模似样,这是从前穆如元逼着他学的。

“看吧我们寒江本就是个知礼数的好孩子。”牧云嫣笑眯了眼对穆如槊道。寒江站在原地不动,身后的穆如寒山推了他一把:“娘叫你呢,还不赶快去。”寒江这才不情不走前两步被牧云嫣拉到身边。见穆如槊点头,穆如寒山与穆如寒川才在左侧的两张长案跪坐下。

寒江皱着眉头望着牧云嫣不断堆积在自己盘中的食物,心不在焉地听着牧云嫣与眼前这位便宜大嫂说着穆如府的家长里短,抬头心思早已飘到演武厅中那一排排寒光凛凛的十八般兵器上头。寒江心道好个穆如家,竟连个家宴都能摆到演武厅来,吓唬谁呢。寒江实在发闷开始打量起穆如寒山与穆如寒川的相貌,突然发现他二人都更像穆如夫人多过穆如槊,他再看看穆如槊那张丧气的脸顿时想到了什么立时更吃不下饭了。

“合戈今日便启程离京了。午时三刻在西门送行。妾前日回绝了皇兄,若是妾代咱们家去了,怕是皇嫂见着妾也不会快活。”牧云嫣突然在席间发话,穆如槊轻轻放下手中筷子,淡淡道:“寒殿下数年来一直随为夫征战在外,而陆殿下掌直史馆也已经五年了,陛下派遣合戈殿下去明州任刺史一职,也有锻炼三殿下之意。夫人只须正心直念,莫想了旁的去。”牧云嫣面带忧虑接口:“妾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虽说太祖曾立下我朝立贤不立嫡的祖制,但舆情与礼法终归是站在皇嫂那边的,合戈毕竟是嫡子。妾听薛夫人说,薛相原本预备着开春便合着御史台众谏官,求陛下立合戈为太子。无奈皇兄从来不喜合戈,他这回又是这般胡闹,不过因着皇兄近来多宠爱笙儿一些,便要欺侮兄弟。若非寒江出手,伤了笙儿那好孩子可怎么办?夫君责怪寒江,但即便没有寒江这遭事,皇兄也不会轻易立合戈为皇太子的,夫君又是寒儿的师父,夫君心里清楚,若要顺皇兄的意,这南枯家我们左右是要得罪的。”

“夫人,够了。”穆如槊乜了眼兀自埋头吃得快活的穆如寒江,听到此事便是心中恼火,冷冷道:“夫人,汝等妇道人家,以后切莫在闺中妄议皇家承嗣。无论立嫡立长还是立贤,将来都是我穆如氏要拼死守护的主君。将相不和,兄弟阋墙,家国大患莫过于此。”穆如槊抬高了声音,指着几个儿子道:“你们也给为父牢牢记住这一点。我穆如家与牧云皇族干系甚密,一切行止当以诸皇子和睦为要,若是因为你们挑起皇子间朝堂上的争斗,我穆如家百死莫赎。”寒山与寒川皆是起身应下,只有寒江一边扒饭一边笑出声来:“寒殿下做皇帝就挺好的,他武功好人也大气,对下人也和气。牧云合戈那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若是做了皇帝,才要生灵涂炭祸害天下呢!”气得穆如槊又要站起来,却被牧云嫣拉下:“童言无忌,将军何必和小孩子话置气,寒江刚挨了廷杖,已知道教训了。”穆如槊盯着寒江的双眼道:“今日若非你母亲求情,凭你刚才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定要把你欠着的家法一并给为父还清。”寒江充耳不闻,低头继续与他盘中的食物战斗。

“寒江,你不是最喜欢吃酱牛肉了吗?怎么娘亲手做的不好吃吗?”牧云嫣柔声问寒江,却被寒江拿话呛回来:“你们大富大贵人家撒的这些个香料太香了,倒不如撒点最便宜的盐巴腌一下,这样我这些下等人才吃得惯。诶奇了,谁又告诉穆如夫人我最喜欢吃什么了?”牧云嫣闻言眼圈一红,寒江却是不依不饶道:“穆如夫人何必装作这么了解寒江的样子,小子莫是不是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啊?”

他话音未落,穆如槊狠狠将筷子拍在案上,瞬间已在寒江案前,寒江眼前一花,腰间一勒却被穆如槊死死夹紧了,他四肢奋力挣扎着数十下,毫无成效,却突然屁股着地,正是被穆如槊狠狠掷于坚硬的地板上。

他抬起头,穆如槊正是将他夹丢了演武厅正中央。“这里的兵器,挑一样。”穆如槊锐利的目光直视他的双瞳,寒江困惑地望着穆如槊,“上一回不是说要和为父一对一打过吗?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能在为父手上走过三十招便算得你赢。”寒江咬了咬嘴唇应声道:“好,男人要说话算话,这里的兵器我都不稀罕,我只用我的寒彻,可若是我赢了,我要离开这儿,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穆如寒江,是生是死,从此与你穆如家再无干系。你们无论谁再不许来寻小爷的麻烦了。”穆如槊点头道:“这是自然,可你若是败了呢?”寒江轻哼一声:“败了便是败了,任凭您处置便是。”

这是寒江第二十四次被穆如槊用一根细木棍掼倒在地,又是一个狗吃屎。这一次他坚持了十七招,比上一次多了三招。“慢了。刚这一招该腰处使力而不是膝处。”穆如槊用棍子点在寒江腰间,摇了摇头,“穆如元教你剑法,贪多冒进,看来他对你的天分过于自信。你的寒彻剑法若是细细琢磨开,招式全需重新打磨过一遍,才配勉强称得上我穆如武学。”寒江听得穆如槊又一次贬损他的老师,气得不顾浑身的酸胀,又硬撑着站起来,握紧寒彻冲向穆如槊。这一次他情绪失控,被穆如槊轻松调动,勉强却只撑了十招便又一次力竭倒地。

穆如槊收了棍子沉声道:“若是这三月里为父布置你的锻体功课你不曾躲懒敷衍,你现在起码能在我手里走过二十五招。兴许堪堪撑了三十招,犹未可知,可惜可惜!”惜字刚落,穆如槊的棍子狠狠落在寒江的背上。“跪起来。扶到那边去。”寒江转过头怒视穆如槊,却听他淡淡道:“怎么?愿赌不服输?”寒江咬了咬牙恨恨慢慢撑地跪起,双膝一步步挪向兵器架,堪堪扶好,穆如槊的木棍便是挥下,径直砸在了他的腰臀间,立时疼出他一头冷汗。“三十五。十下是你日前目无宫规欠我的家法,十下责你敷衍为父功课,十五下,对你母亲不敬。若有下次,你尽管试试。”廊上只余棍棒着肉声夹杂着牧云嫣强忍的啜泣声。

暮色已深,寒江还笔直跪在演武厅的正中央,孤零零的背影令廊上走来提着食盒的穆如寒山叹了口气。穆如寒山手蹑脚走到寒江身后,只见他瘦小的腰背上尽是父亲白日里抽出的横七竖八的肿痕,顿时也是一阵心疼。

寒江本已跪得只觉身子骨快要散了架,全凭与穆如槊赌的那口气死撑着,可是此刻又饿又累眼前几乎发昏,他抬头觑见穆如寒山,扭过小脸不理睬他,却被穆如寒山往嘴里径直塞了个热乎的馒头。寒江全吐了出来,梗着脖子瞪穆如寒山一眼:“他没许我吃东西,我不要欠你的,更不要欠他的。”穆如寒山哭笑不得道:“你谁都不欠,虽说思过是不能进食,然而父亲既然默许我通过守演武厅的铁骑,便是没有不许你吃东西的意思。是母亲让我送来的,她担心你白日里就没吃饱,又是练功又是挨打了一整天,怕是思过完,饿一顿不打紧,可将来坏了肠胃该怎么办?”寒江眼眶一红,低头拧道:“她也是你们穆如家的,我也不要……欠……欠她……”寒山将食盒放下没好气道:“你要的盐腌的酱牛肉,母亲刚刚重新做好的,你小子爱吃不吃,若是怕了父亲见你不好好思过还要挨罚,直说便是。”

“我怕个鬼!”寒江果然被穆如寒山一激,低头推开那食盒吞了口唾沫,用馒头夹了酱牛肉,狠狠咬了一口,鼻间一酸,眼泪却滚进了馒头里。“呸好咸。你们穆如家的东西都比我们虞满街差多了。”寒江偏过头用小手搓了搓红肿的双眼,却是连啃带吞连手心的一点儿肉沫都不舍得放过,这才拍着饱饱的肚皮缓过一口气来。“是是,我们穆如家的东西,我们三少主自然是瞧不上的。”这话倒叫寒江低头沉默了半晌,只听寒江突然问寒山:“穆如寒山,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寒山蹲下替他边收拾边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谁让我是你大哥,说吧。”寒江顿时炸毛:“我又不是小狗小猫,别这样碰我。”寒山翻了翻白眼,“行行不碰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那个女人……我是说她……她为什么会知道我最喜欢吃酱牛肉?”寒江咬着嘴唇问。寒山闻言一愣叹了口气道:“因为她是我们的母亲啊……一个母亲知道自己自己儿子最喜欢吃什么,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寒江急眼道:“别耍我,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夜色中,演武厅的灯火星星点点,映着穆如寒山眼里的光:“你八岁那一年,在虞满街的肉铺偷了一块酱牛肉,却被店主放了三只野狗追你,你跑了好几里地,却还是甩不掉野狗,于是把它们引进树林子全凭着一根树枝与机智活活累死了它们,然而全身被咬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好心人送进了药铺,可是嘴里还死死叼着那一块肉,你醒来头一件事就是笑,啃着那块肉不停地笑怎么也不肯撒手。从此,你便最喜欢吃酱牛肉了。我说得对吗?”

“谁……谁告诉你这些的?”寒江不敢看穆如寒山,声音微微发着颤,夹了几分愠怒之气。穆如寒山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不是旁人说的,而是看到的。那时候我和母亲都在那间药铺,可是我们只能远远地那样看着你。你昏迷了三日,母亲哭了三日,我便陪了她三日。”眼泪一颗颗落下砸在寒江手中的馒头上,他不想抬头叫穆如寒山看见他现在的脸,“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寒江突然歇斯底里低头吼着,几乎要把他强压在心底多年以为已经忘记的那些痛苦全数吼尽。

穆如寒山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把食盒收拾好,轻轻按了按寒江的小脑袋,这次寒江没有逃开。穆如寒山站起身,他背过身走了两步站住了脚。“没有为什么,如果你非要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因为我们姓穆如。穆如这两个字,承载的那些东西,别说是我,即便是父亲现在可能也没法和你说清楚。快快长大吧,寒江,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就能明白了。可是也许那一天真的来了,大哥却不知道该为你感到庆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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