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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始皇的梦

始皇帝吞并天下约四年后。

白电划过天际,照亮了连成一片的沼泽地。忽明忽暗的芦苇丛中,整齐有序的步履一下下踩在沼泽凹凸不平的泥坑中,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声响。

然而这些隐匿在芦苇丛中的蚁群,却没有逃过一个人的眼睛。这个沙丘上的蓝袍青年,正慢慢卷着自己的袖摆,他右手顺势微微一紧,拧出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的水坑中,晕出了不计数的圈圈。

青年晃了晃神,刚觉得有点眼花,却听他身旁的童子跳脚喊起来,“公子!”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青年袖摆的认真而不悦的神情惹得青年忍不住笑了。他用湿漉漉的袍袖轻轻拍拍童子的脑壳儿,却被小孩嫌弃地推开。

“我的小马儿,放心吧,今儿个这身袍子张哥哥自己洗。”小童慌忙接口,仿佛生怕他反悔似的:“公子你可要说话算话!”不等青年回答,那童子又双脚离地跳了起来,原来是后脑勺又被双粗粝的大手狠狠敲了一记爆栗子。小孩儿转头看清来人,捂着脑袋叫嚷着疼。

他身后来的虬髯汉子被小童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转向青年说起了正事儿:“公子,神农山那边的人说,这十个墨尸已是他们能给的最大数了。所以公子,这一次行刺,我们恐怕没有任何支援,公子……你究竟要如何决断?”

见青年犹豫,虬髯汉子皱眉劝道:“公子说过,这博浪沙地势之利难得一见,乃是行刺的上佳之选。而那些鬼谷门贼子的情报素来密不透风,此番我们如此不易取得那暴君东巡的踪迹,实在机不可失。公子,既然一切已经安排妥当,现在又在犹豫什么?难道公子信不过吕某的功夫?”

青年摇了摇头,抿唇不言,眼神飘飘然落在身旁的小童身上。虬髯汉子粗中有细,明白青年的意思,他突然走上前半蹲下来,抚着小童的脑袋问:“马童,你还记得三年前哥哥送你去稷下学宫伺候公子时,是怎么与你说的?”

小童一双盯着哥哥的眸子微微发亮:“哥哥说,当年秦贼破我新郑,若不是张丞相背着韩王矫造军令,把阿翁大军滞留在阳翟城,马童和哥哥早就死了。所以哥哥说,张丞相是咱吕家的大恩人,所以马童要伺候公子一辈子。”

“好!”汉子站起来, “新郑之难,阿翁殉国,秦贼屠了我们新郑的家。马童你说,这个仇要不要报?”

“当然要,爹爹说过,若不让秦人血债血偿,便不配做吕家的子孙。”童子扬起小拳头,模样虽是憨态可掬,但生死离别在即,二人只觉望着童子笑不出声。青年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见那汉子沉吟片刻便站起身,用小指捋了幼弟的鬓发,旋即起身微微偏过头:“马童,记住你答应哥的话。”

“吕将军……”青年想要喊住汉子,可他再也没回头,只是朝身后二人似若潇洒地摆摆手,纵身跃进沙丘下茫茫芦苇丛中,片刻再无踪影……

 

深夜,秦皇嬴政的六马御驾,由中车府令赵高亲自驾驶,飞驰在凹凸不平的泥泞道上,如履平地。然而嬴政此时,却安睡在御驾后面的小副车上。

闪电来回徘徊在榻上那张苍白平静的脸上,额上沁出冷汗,嬴政嘴里不住地梦呓起来。

在嬴政的梦里,也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是一个三十多年前秦赵边境上的雨夜。

因战火向西逃难的百姓,男女老少,统统挤在漏雨的破亭中,互相拥簇着取暖。老人裹着身子不住咳嗽,孩子饿醒了啼哭。

亭沿下,一个瘦弱的男孩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闪电横空而过,男孩鼻青脸肿的面颊上是各式大小的拳印抓伤,有的青得发紫。

有个女孩忽然大着胆伸手去摸着他臂上的伤口,白皙的小指刚触及男孩的肌肤,女孩儿已被母亲扯了回去。少妇呵斥着自己的女儿:“娘不是说过,路上绝不可招惹他人吗?这小东西,一看准是个没爹妈教养的小痞子。”

男孩的嘴角微微扬起,雨越下越大,亭边低洼的泥坑中积起了水,浸湿了男孩的裤脚,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好久,男孩刚要迷迷糊糊地睡去,却被身后的呼救声吵醒,他往前一扑,差点跌进了泥坑中。

他搓了搓双眼爬起来,恰巧看见了这一幕:少妇被亭中一个虬髯汉子一把推进了雨里。汉子半身赤裸,当着满亭人的面将那少妇扑倒在草堆里,随即便扒起她的腰带来……

亭中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站出来。

“妈妈!妈妈!”女孩儿的哭叫声不断,男孩皱了眉头。他这样与自己说,这样的戏码,对于赵军营地里长大的他来说,却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他捂了双耳偏过头,女孩儿痛彻心扉的哭求声阵阵砸在心上,让他不得自在:“求求各位叔叔伯伯,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我爹爹他就在秦国,他在等着我和妈妈,如果你们救了我妈妈……我爹爹……我爹爹一定会谢谢好心人的。”

女孩爬到众人的裤脚下,不住地磕头,额头磕出血来,仍然没有人吱一声。

“爹爹在秦国等着我和妈妈……”男孩听得女孩这话,肩头一颤。风声夹着汉子的狂笑,充斥着双耳,男孩咬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少妇胸口被撕开,刺目的乳白色刺入男孩的眼帘,修长的睫毛下一双长目瞬间变得通红,“你这个畜生!你放开我妈妈,我……我要杀了你!”男孩突然发疯似地冲向了汉子。

雨中,汉子微微晃了晃健硕的躯体,手往后腰一探,竟插了一柄银晃晃的匕首。汉子恼怒,不过将男孩衣领轻轻一拽,便将他提溜了起来。“小野狗找死!”汉子暴躁地咆哮,男孩没有挣扎,安安静静闭眼等死。

“嗖”一声箭响,男孩忽然整个人从半空中跌摔下来。他揉了揉在石块儿上磕得生疼的屁股,抬起头,只见刚刚还威风凛凛得汉子正兀自抱着一双血掌狼狈地嚎哭。

男孩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远远望见大雨中,模模糊糊走来一顶黑色的布伞,那黑伞愈来愈近,直至遮住了漫天的大雨。男孩昂起头,打量着眼前伞下的陌生人,只觉他一身黑色铠甲泛着令人窒息的黑气。

黑伞遮住了地上的泥洼,水面上漾着一双墨玉色的眸子,阴沉而锐利,让人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

“此为秦境,秦法公明。尔等虽为六国中人,胆敢在我大秦境内触犯淫禁,以我秦法,当处极刑,可不告而杀,人人得而诛之。墨奴……”将军一声命令伴随闪电而下,闪电照亮了整个凉亭,照着那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进杂草中。

剑入鞘,将军身后单膝跪了一个带着铁质面具的黑甲人。

头颅切口处,滚烫的鲜血随之飞溅而出,溅落在男孩白皙的小脸庞上。然而男孩并无显露丝毫畏惧之色,他望了眼无声无息地跪着的黑甲人,并没有害怕,只是暗自纳闷为什么那黑甲人不似人,倒像一具没有人气的机器。

他昂起头,双眸死死盯着将军的脸,片刻没有挪开。

只见将军打伞将草堆中的少妇扶到亭中,那小女孩扑上来,与母亲哭作一团。腾腾杀气渐渐在将军老迈的脸庞上消逝,衬着他灰白的长须,雨中朦胧望去,倒似一个慈祥可亲的老伯伯。

女孩儿竟也没有怕他,毫不认生地钻进他的怀里,将军任由她哭了一阵,将女孩从怀中轻轻地拨开来,低头抚着女孩的髻:“ 好好照顾你妈妈……”

将军又转身向那具无头尸体走去,他拔出那汉子腰间的匕首,结着老茧的拇指摩挲在匕首尾部粗糙的木刺,那是一个被雨水与血水浸湿的秦篆——政。

将军高大的身躯弯下,匕首反转,塞入男孩的掌中:“小子,这把匕首可是你的?”

男孩偏过头:“与汝何干?”将军不恼,倒是朗声大笑起来,指了胸口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图符自报家门:“我乃秦之上将军蒙骜,受秦王吕相之命,在秦赵民间寻找我大秦王子政。小子,你可认得一个叫做嬴政的孩子,他的年纪应当与你差不多大……”

将军话音刚落,亭中顿时喧闹起来,火堆边几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絮絮叨叨:“原来是那奸商吕不韦的走狗……”“听说这蒙骜,他本来是齐国稷下学宫的高徒,堂堂山东儒学世家,却甘为暴秦鹰犬,助秦王屠戮中原,当真是儒家的败类,遗羞祖宗……”

訾骂声愈来愈盛,蒙骜似是充耳不闻,锐利似剑的目光始终在男孩身上逡巡。

男孩打量了蒙骜许久,踉踉跄跄地扶地站起。蒙骜要伸手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拍开。

“我自己可以。”男孩执拗道。眼前的男孩在滂沱大雨中,全身湿透,连站都站不稳当,蒙骜深深凹陷的双目却是隐隐一亮。

男孩终于开口:“这把匕首,是我父……父亲送我的。你要找的人,便是我。但……”他突然偏过头,目光闪过一丝阴鸷,“我叫赵政,可不是什么嬴政。”蒙骜沉默片刻,不顾铠甲在身,倏地单膝跪下,向男孩一礼。

众人渐渐散去,长亭的篝火边只余下一位盲眼白髯老者。

 

“孩子等等……”赵政伫足回头。老者双手拄杖,伛偻的样子颇有几分狼狈潦倒,“孩子,你可知你刚刚走过我的眼前,却有一只黄龙从老儿眼前腾翔而去,老儿与你说,你乃祖龙降世,将来权势富贵,无可限量,假以时日,若得上古神剑之力,或可归天道,与天同寿,也未可知……”

赵政觉得有趣,正欲开口相问,却被蒙骜拦下。

“黄龙?老先生方才所见,怕是天上列缺罢了!那么恭喜先生,看来您尚未瞎透,还见得一些光……”蒙骜笑道:“王子不必理会此等无稽方士之言,他适才本就听得你与末将的对话,想必知晓你的身份。何况您如今身为大秦王子,本是六国朝堂众矢之的,回宫之前当时时谨慎行事。”赵政若有所思,慢慢点了点头。

那盲眼老者对蒙骜的话也是不辩不驳,只见他拄杖转身向雷雨中走去,沧老的声音忽近忽远:“承影湛卢,纯钧赤霄,七星龙渊,太阿鱼肠,干将莫邪,夏禹轩辕。十剑归一,阴阳双宿。一人千秋,一姓万世。乱世将治,乱世将治,何其妙哉,又何其惜哉!”

漫天刺眼的闪电遮住了老者消失在树丛中的身影。赵政回头望了闪电中的身影一眼,转身随蒙骜离去。

第二日,蒙骜的部下带来了那老者焦烂的尸首,原来是老者在那长亭不远处的树下避雨,不幸被雷电劈中。是蒙骜特意让人带来给赵政看的。

蒙骜蹲下来,按着赵政双肩:“王子,您记住末将的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等乱世图存之人,连死都不怕,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又有何可惧?小人们恐惧一己利害生死,而为君为王者,唯一应当惧怕的,便只有这天下的万民之心了。”

“为君为王者,当惧万民之心么?”赵政拿着成人的腔调,却扬起稚气未脱的脸来,嘴角一扬,“那蒙将军呢,将军又可曾有惧怕过什么?”

“末将吗?”蒙骜笑了,放开了赵政没有回答。赵政静静盯着蒙骜的双眼:“莫不然便是将军以为,将军已经可以无所畏惧了。”

蒙骜闻言哈哈大笑,抚着灰白的长须,胸前别致的鹰符闪着异样的光彩,引得赵政微微晃神。“末将也是人,是人自然会怕,可是末将活了五十余年,怕的还从来不是什么东西什么人。末将怕的,唯有自己胸膛里这颗无法停下的心和那心里燎燎不尽的欲念,若是这世上每个人都彻底放了这把火出来,倒也不知是毁了天下还是救了苍生?”

赵政浓眉一挑,正要接口,门外突然探进一个脑袋来,“上将军,府中大喜!少将军夫人刚刚得了个公子!少将军说,要请您给长孙起个名儿。”

蒙骜沉吟片刻便想好了:“那就叫‘蒙恬’吧!以知养恬,以恬养知,这是老夫少年时未尽之愿。但愿这孩儿长大之时,这普天下的治道之人、求道之士终能为这个理不清的乱世,做一个真正的了结吧。”

“了结?”小小的赵政抬眼,深深望了蒙骜一眼,仿佛想要在这一刻便妄想将眼前的老人看透一般,陷入沉思。他抬起头,像个大人一样做了一个决定,只听他一字一顿告诉蒙骜:“我知道问题的答案,我妈妈常说毁了一个人就是救一个人的开始,所以天下,想必也是一样,将军,你说我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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