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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海上牧云记】穆如 (12)

林秀曼是傍晚时分来的宁瑞宫,她一改往日的潦倒做派,长衫素裙,一身盛装,倒叫牧云笙宫中的小宫女们纷纷侧目,少女们如两串鱼龙在长廊中划开道来,各自低头猜想撇去一头及腰银丝,这个老婆婆年轻时的容颜该当如何羡煞旁人。

兰钰儿将林秀曼引至牧云笙的寝殿,只见除了一刻不停消停正在打转的寒江外,牧云笙的榻边又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正是前脚刚到的苏语凝。

“婆婆,您怎么来了?”林秀曼示意寒江带她去看牧云笙。她从怀中取出一颗拳头大的水晶球,轻轻置在牧云笙枕头边,头也不抬吩咐道:“在殿中四方各点三柱熏香。”苏语凝与兰钰儿应声去办,不一会儿笨手笨脚的寒江便被小姑娘们撵了回来,寒江拖过个杌子跨坐上去:“婆婆,您竟然还懂医术吗?”林秀曼却是答非所问:“ 你要的真相等笙殿下醒了,一并说与你们听。”

“谢谢婆婆。”寒江笑嘻嘻挤过来又被林秀曼的冷眼扫到,他识趣地托着杌子后退两步,“婆婆,我就知道您不是普通人。”

“少捡好听的哄老身。”林秀曼冷冷乜他一眼,“你当笙殿下也同你小子一样是个肉体凡胎吗?他得的可并非算是病。”

“哪一路的仙体神胎,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我瞧他分明就是在屋子里待久了憋出来的毛病。”寒江不服气,“不是病难道还能是中了邪?”谁知林秀曼竟嗯了一声,纳闷半晌,却听榻上的牧云笙倏然一声咳嗽,寒江又惊又喜,几乎是扑上来一把捉住了牧云笙的手。牧云笙尚自虚弱,经不起寒江的手劲,疼得直叫唤。被林秀曼剜了一眼,寒江这才舍得把手松开。“水,水……”刚到榻边来的兰钰儿闻言喜极而泣,忙应声去取。“我这是在哪儿?”牧云笙微微侧过脸,睁开双目。“还能是哪,咱宁瑞宫啊!”

“哦。不,不对,我是在……母亲!”牧云笙突然挺直着坐了起来,对上了林秀曼如霜的眼神,“我……我母亲呢?”

林秀曼盯着牧云笙的双眼,沉默半晌却道:“殿下莫不是这么快就忘记了娘娘的嘱咐?”牧云笙闻言脸色惨白,他拼命捂上耳朵,然而却不能阻止林秀曼接着说下去:“万望殿下谨记娘娘的吩咐,你们母子此生不必再见了。”

“为什么?”牧云笙一双杏眼刹那间红了,他一边喃喃着一边伸手掐住了寒江的手腕。林秀曼打量了牧云笙许久,突然阴阳怪气地叹道:“老身却未料到,殿下竟未丝毫厌弃娘娘如今的容颜,她命虽苦,但此生的憾事好歹少了一件。”

寒江傻乎乎接口:“婆婆您这话奇怪,不是都说银容妃娘娘,乃是大端第一美人吗?牧云笙怎可能嫌弃?”这话倒叫牧云笙的泪水直接淌了下来。林秀曼苦笑:“试问这世间哪一个母亲愿意让儿子一次次见到自己最丑陋的模样?殿下身为人子,当能体谅一颗母亲的心。”

“牧云笙!”寒江慌忙扶着几乎又要喘不过气来的牧云笙,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求助地回望林秀曼。只见林秀曼将那颗水晶塞入牧云笙的手中:“这是娘娘最后留给您的,笙殿下……权当作留个遗物罢……”

“……不要说了……”豆大的泪珠滚落牧云笙的脸颊,落在那颗水晶球上,他如珍似宝地捧起那颗水晶,却再也挪不开眼神了。不过片刻,牧云笙只觉自己瞬间安静下来,可那七魂六魄却要叫那颗水晶球给统统吸进去。

“娘娘说,这颗珠子名叫牧云珠,您若是日夜带着它不但能定心神镇邪煞,或许还可代替娘娘从中探求到这天地宇宙、万物人心间所有奥秘的极致。”牧云笙听得这话双肩一颤,倒是缓缓收束了情绪:“极致?可是书上那些圣人都说,天地混沌,古今无常,万物变迁,人心难测,这茫茫人世又哪里来的极致可言呢?”林秀曼注视着牧云笙,目光中竟露出些寻常老妇的慈爱:“可怜的孩子,在人世上才活了多少时日便要做这样的悲叹。可是即便这样的悲叹是真正的至道,那么依着这些圣人之言,我们人族间的互相倾轧争夺本就是天经地义,又何必宣诸于口徒添伤悲,倒叫你我平白失去了挣扎下去的力量呢?何况,恕老身冒犯,笙殿下您,哪里可算作人族?”寒江闻言也是一愣,成日和牧云笙厮混一处,若不是林秀曼提这茬,他恐怕也已经快忘了牧云笙是个半魅之身,“是魅是人又怎样?又有什么区别?”

只见牧云笙呆呆望着林秀曼,陷入思考。“殿下既生而为魅,便当知魅之至道,并非人之至道。魅者,不反中庸,只求极致,在老身看来,实在强于碌碌世人太多。”林秀曼眼角挂着一如往常的高傲,仿佛她恨不得再投生一次,再也不要做这个腌臜的人族了。

“而正因为您这半魅之身,自您跨入永银宫的大门起,您便落入了观星阁相师据着星相所布下压制魅灵秘术的重重邪阵中,您方才昏迷了这些时日。”

“又是观星阁,那群神神叨叨的破道士,从来就不干好事!”寒江一手托着牧云笙一拳狠狠捶在枕边。只听得林秀曼轻叹道:“娘娘曾言笙殿下生来灵体澄净,其实便是没有牧云珠傍身,足月之后,浊气也自会消散。但那浊气若盘桓日久,到底于殿下身子无益。”

“可……若这东西这么管用,母亲将它给了我,那她在永银宫该怎么办?”牧云笙反问林秀曼,却见林秀曼摇了摇头,“殿下莫忧,如您当日所见的娘娘,已落得那副模样,试问还剩下几分灵力需要用邪阵镇压呢?苓鹤清实在是枉作小人。”林秀曼苦笑,“你们魅灵原为天地灵气所化,不具肉身,不可捉摸,不可见闻,只因一时落入无尽执念,幻化人形,方才受此肉身五感之苦。娘娘当年因爱凝结成人形。然而在您出生那年,她的魅灵之体为人所伤,却宁遭灵力反噬也不愿用秘术反击那伤害她的人。可那一日,她幻化做人的执念既破,本该形魂各自散去与天地同化,奈何遭了反噬的魅灵之体却已然下凝,她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残躯慢慢腐烂殆尽,却不能一次死个干净……”

“是谁……”牧云笙的双眼布满血丝,攥着牧云珠的手不住颤抖,“究竟是谁……是谁伤了母亲?”林秀曼面色凝重地从榻边站起来,后退两步,对着榻上的牧云笙伏地三拜。她行止庄重,动作缓慢异常,仿佛做了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深吸一口气道:“伤了娘娘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


明帝入夜便来了宁瑞宫,他今日朝政不甚繁忙,着一身便装,只带了秦明一人前来,听闻牧云笙已经无恙,心情自是大好。

“笙儿,感觉如何了?来,喝点水,父皇亲自喂你。”牧云勤竟端着小杯热水坐到榻边来,伸手去摸牧云笙的额头,却被牧云笙避开,只见牧云笙从榻上挣扎下来,竟是一丝不苟地向牧云勤行礼,牧云勤微笑着打趣儿子道:“你这惫懒小子,病了一场倒是终于学规矩懂事起来,倒也算没有白病一场。快起来,地上凉。”

然而牧云笙却没有起身:“父皇,儿臣可否跟父皇讨个恩典?”牧云勤一愣,继而大方笑道:“你只要身子大好,莫说一个恩典,十个百个,父皇都依你。”牧云笙又磕了个头:“儿臣别无他求,儿臣只请父皇将儿臣与母妃一同锁闭永银宫。”

“永银宫?!谁?是哪个碎嘴的奴才告诉你永银宫的?”牧云勤神色陡变,只见牧云笙缓慢起身,“是,儿臣去过永银宫见母亲了。父皇,儿臣……儿臣什么都知道了。”牧云勤面沉如水,死死压着满腔愠怒,瞪着牧云笙吐出两个字:“不准。”

“为什么?”攥紧那茶杯的那只手似要将其捏碎,“你并无罪过。”却听牧云笙颤声反问:“那母亲呢,她又有错吗?”牧云笙抬起头,“她若是有错,错就错在当年宁王用她的性命向父皇逼宫,她宁愿自伤宁愿被人指摘是大端的祸水也要护着父皇护着父皇的天下,错在她不该相信父皇不同于自古帝王,错在她,也许根本就不该爱上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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