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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栎阳大狱

与咸阳只有一箭之隔的栎阳,是商君变法前的古秦旧都。

旧宫一处废弃宫殿,高墙之下,杂草丛生。

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伏身杂草间,大气也不敢喘。月上檐角,已是丑时,十岁左右的小孩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轻声嘀咕着:“阿兄,莘儿的腰快麻了……”兄长听得弟弟这话心头大怒,朝他身后狠狠踹了一脚:“麻了也给我忍着,不然叫秦兵捉你回去……”

听到秦兵二字,小孩吓得直往兄长身边挨。回去?谁愿意回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呢?何况这一次随哥哥逃出栎阳六国大狱,他连想也不敢去想,若被捉回去,究竟会被秦人如何折磨法。

还记得半月前,那个赵国小公子还没逃出就被血淋淋得拖了回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走的时候,那张血肉模糊小脸上双眼中惊恐的眼神,“啊啊啊”小孩的喉咙里不禁嘶嘶作响,眼泪扑簌扑簌地和着鼻涕沾落哥哥的前襟,哥哥厌烦地推开弟弟,又要作势再打。

少年的长臂方举起,身边草丛中突然伸出一双白净的手,拨住了他的手腕。

“莘公子还小,非常之时,还请成公子息怒。”女子温和的嗓音让他冷静了不少。他顺势握紧那双十指,少年面色一红,却怎么也挣不出手来。手中十指上道道裂痕揉搓在手心,让他一阵心酸。

两位少年正是韩国公子韩成与韩莘儿,而那女子则是旧韩丞相张平之女张辰。

平添了几分对秦人的恨意,少年韩成恨声道:“我的阿辰好歹也是堂堂韩相之女,这些秦蛮子怎忍心让这双从来不曾沾过阳春水的玉手,为那些腌臜狱卒洗衣擦地……哼,秦人辱我韩国甚矣,此仇若是不报,韩成羞为韩氏王孙!”韩成轻轻拨开张辰的手,一拳狠狠击在泥地上,坑深埋至腕处。

“公子……”张辰低头,韩成又挪近她几分:“阿辰,待此番从这鬼地方出去,你再不必受一分苦。我韩成今日在此起誓,若是大韩他日复起,你便是我的王后,世间的富贵荣华,你将来一定享之不尽。”

见张辰依旧垂首不语,韩成急了:“阿辰,你是不愿意还是不信我?”张辰缓缓摇了摇头,嗓音些许苍凉:“公子,救您与莘公子是辰对先父的承诺。国破家亡,辰一介孤女,残躯败柳,只求完成先父遗愿,遑论富贵荣华?”

韩成沉默片刻,上前揽住她的肩,“阿辰,你相信我,我定会帮你寻回弟弟。你的弟弟,便是我的弟弟。”男子浓重的气息愈来愈近,张辰本能地正推开他,听得这话,却不再动弹,只是怔怔地抬起头,月光下,眸中的波光粼粼,望得韩成近乎痴了。

韩成默默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眼看要粘那两片香唇,却听身后一声“阿兄”,正是弟弟韩莘儿扯着他破烂不堪的衣袖咯咯笑着:“阿兄你可真不害臊。有个大哥哥在屋顶上看着你亲辰儿姐姐的嘴呢……”

韩成一凛抬头,只见刚刚空无一人的檐头上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个黑袍少年,少年面色一如他的目光般苍白,好似他身后的一轮寒月,了无半点生气。

张辰眼尖儿,一眼觑到少年黑袍袖口与前襟俱有一双血红色的振翅飞鹰,霎时间从脚底彻底凉到了头顶,“鬼谷门的铁鹰锐士!公子,公子快逃……”


“逃?”笑声传来,殿角又折出两个黑袍人,他们与殿檐上的少年一般打扮,只是二人的袍上飞鹰并非血红却是青色,其中一人在笑:“死到临头,还有运气能在此搂搂抱抱,风流快活,王孙子弟的命啊,就是好!”

他的伙伴闻言满脸鄙夷之色,连手也懒得动就转身离开,却被刚刚说话的黑袍人一把拽了回来,“别啊李成……”那人指了殿檐上的少年打趣:“李成,我们军侯大人都不嫌弃这般无趣的差事,你嫌弃什么?”

“哼,算给司马大人一个面子,”李成冷哼,他轻功极佳,片刻到了发呆的韩莘儿面前,青色的剑光隔空闪过,谁知韩成突然不顾一切凄厉呼喊着要扑上来:“莘儿莘儿,不……不要!”

韩成箍紧怀中人的脖子,低头间,鲜血沾满了他的双臂,吓得他浑身颤抖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身侧忽然伸上来另一只满是血渍的小手,抹去他颊上泪,“阿兄不哭,莘儿没有事。”

韩成又惊又喜,终于这才看清怀中的血人竟是张辰。只见她面色惨白,扬起金纸般的脸勉力朝自己笑,韩成的心也随之越沉越低。并未动手的黑袍人走近摇头讽笑:“痴傻的碎女子,可把王孙子弟嘴里的一句‘我的王后’当真了……”

“董翳你这老小子,脑瓜里装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成边说边抹着剑上的鲜血,“你懂什么,死在你我的剑下可不比在栎阳狱中再折腾上一番舒坦许多?”

那董翳哈哈大笑,不忘仰头朝殿檐上的少年招手:“军侯大人,这两个韩国王孙,我和李兄弟便留给您了。大功一件,不必言谢。”李成斜睨了檐上少年一眼,分明没有相让的意思,他又一次拔出腰间青色长剑,向着紧紧抱着弟弟的韩成走来,一步步走进杂草丛,越逼越近。

冰凉的剑锋逼上韩成的脖颈,韩成闭上了双目……

一股细青藤蔓突然从杂草从中破土而出,飞速攀上李成的剑锋,手上不管怎么用劲竟也拔不出剑来。董翳劈身上前,迅速抽出腰间利剑,一一劈开藤蔓,谁知藤蔓枝叶越积越多,急得二人满头大汗,而檐上的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又一声破空响,前后两股巨大的藤蔓腾腾地窜上半空,一股缠了韩氏二子冲了高墙外拖曳而去,另一股却是紧紧围住了李成与董翳。

“这是墨家的妖术?还是阴阳家的?”李成在藤蔓中拼命挣扎着,不远处却有人回应他:“放肆,墨家知类明理,与妖术何干!”话音方落,与那声音相反的方向射来一阵刺目的红光,董李二人吓得忙护住周身要害,不过眨眼功夫,漫天藤蔓枝叶,如雨点般碎成小段,纷纷飘坠。

韩氏二子没被藤蔓拖曳救出宫殿之外,却不幸跌落高墙,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那个静立殿头的少年此时已经下来,站在庭落正中,湛蓝色的宝剑剔透洁净,没有沾上一片叶子。

“七星龙渊,果真名不虚传。五年匆匆一别,蒙军侯武艺进步神速,张耳佩服之至。”殿门口站了一名蓝袍虬髯汉子,背手长立,与庭中少年四目相对。

蒙毅看了他一眼:“张耳?阴阳咒术修习之徒吗?本军侯不曾记得阴阳家邹大师座下有阁下这号人物。”张耳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黑袍少年,眼光忽转,继而大笑:“人生苦多乐少,前尘往事,蒙军侯忘了的自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张耳这个无名小卒。不过即便蒙军侯不认我张耳,张耳也要解释,若您认为在下刚刚使得单单是阴阳家咒术,可是大大的误会了。”

见蒙毅眼神疑惑,张耳指着遍地藤蔓,笑容在蒙毅看来有些怪异:”军侯大人并非墨家或阴阳家中人,自然不知要如何控制这些玩意儿,可不是单单通晓一点阴阳咒术或墨家机关术法就足够的。”说话间,他轻轻一脚踩在一株断裂的藤蔓上,抬起脚板来,底下只有一片墨黑。环顾四周,霎时间所有藤蔓渐渐一一融化作满庭齑粉。

蒙毅脸色沉了下来:“武安君墨尸之阵吗?那这些是……”张耳眼中放光:“这些,自然是活人或尸身所化。天地循环,生死轮转,废物利用合乎天道自然……”

张耳说完大剌剌地走向那对韩国王孙,刚要扶起他二人,手中的韩成倏地一软,斜斜歪在了张耳肩上,“公子!”张耳一把挽住二人双肩,却见韩成与韩莘儿脖颈间双双一抹血色,刺得他双目通红。

出手的是蒙毅。他收了剑:“做件善事,送予你两个可回收的废物。阁下不必言谢。”

“好个秦廷的鹰犬、墨家的叛徒!”张耳怒极訾骂,抱了二具“尸体”越墙而去。


董翳朝张耳的背影努努嘴问蒙毅:“军侯为何不追?两具王孙的尸体,那可是大功劳啊。可以换军爵的啊。”

“你若喜欢,只管去好了。”话音未落蒙毅又不见了。

只听廊前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蒙军侯这等骄傲的小性子,倒是叫老儿想起蒙老将军还在时的年岁,老了果然老了……”李成与董翳一齐回头,只见一个灰袍老文士拄杖而来,二人恭敬行礼:“司马大人。”老文士连连摆手,趋步避开:“欣一介小小狱掾,两位锐士直呼姓名就好,叫栎阳令大人听见,可不大好。”

董翳上来搀着司马欣:“看您老说的,您老守这方圆二十余丈的六国大狱四十多年,如今手上囚犯没有个十万也有八万,您老手底的权力都堪比我们鬼谷门的统兵将军了,我们锐士营里哪个兄弟不是您看着长大的?即便是我们的上将军,不也恭恭敬敬唤您一声司马大人吗?小子们又怎敢冒犯……“

司马欣眯眼拍开董翳的爪子:“事儿办的怎样了?”

董翳挠了挠头地道:“都杀了,但怕是有些不合规矩。但本来这等捉耗子的事也归不着我们锐士营管。就是可惜,那两个韩国王孙的尸体都叫那贼子劫走了,也不知杨将军知道了,能不能体谅体谅我等这趟苦差的苦闷,睁只眼闭只眼便过去了?”

李成听得这话唾道:“放走那贼子的是姓蒙的,又不是我们。要解释他去解释去。杨将军就是知道了,又凭什么来责难我们,便仗着蒙毅是上将军的亲弟弟、陛下跟前的红人?”董翳望了李成愤慨的表情,笑道:“杨将军素来不喜那小子的性子,奈何上头又宠着他,才不得不对那小子视而不见。再说了,蒙毅可是尸部的军侯,这小子成日里和尸部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待在一块,自个儿不也早就活脱脱像个怪物了?区区一个军侯做得如此丧气,你又何必眼红他的军爵?”

李成应道:“放屁!我眼红他的军爵?不过一个尸部的军侯,什么了不得,当年楚战之时,他的父亲也不过是我父帐下一介俾将罢了……”说到这儿,李成顿了顿,他父亲正是陇西侯李信,灭楚之战大败于楚将项燕,曾是李信一生的耻辱。李成想象了一下家中的父亲若是知道自己抖这件事出来炫耀,不禁后颈一凉,他报复似地揪起了董翳骂咧咧:“姓董的,你下次再敢说我眼红那姓蒙的小子,小心我揍你!”

董翳也不生气,抖了抖前襟,慢慢等了李成冷静下来:“我错了我错了。李大公子这般体面的公子,怎能眼红那小鬼?哈哈最近有件事儿你没听说过吗?就在半月前,蒙毅随陛下东巡,结果陛下在博浪沙遇刺,有人找了个能使一百二十斤大铁锥的大力士,却只砸中了陛下的副车。”李成轻蔑道:“什么人?连蒙毅也不是他的对手?”董翳道:“慢慢听我说,那个大力士自然最后还是做了七星龙渊剑剑下亡魂。不过饶是如此,他毕竟没有听从尉缭大人事先安排独自行止,一人制服大力士,却让陛下的御驾遭了险。出了这般鸟事,却被随军赶上博浪沙御军的蒙大将军撞个正着。”

李由饶有趣味地望着董裔,只听他继续笑着道:“我们那蒙大将军向来公正无私、军令如山,便直接亲自伺候了那小子一顿军杖。瞧这功劳立得竟是如此全身酸爽铭心难忘……”李成顿觉抒怀,再往脚下吐了口唾沫:“活该。”

 

栎阳城外,张耳抱了二位韩国公子的尸体,蹲坐在护城河边,神色有些恍然。天际渐渐发亮,张耳整了韩成与韩莘儿的衣领,正要把他们的尸首一起放进护城河中,随流而去。他叹口气转身离开,忽听背后两声咳嗽,接着韩莘儿爆发出一声嚎哭,吓得张耳见鬼似的回头。

“呜呜……哥哥,莘儿……莘儿怕……”韩莘儿被韩成单手勒了脖子,死死拽到了岸边,“闭嘴!自己扒着!”韩成大口大口吐着刚刚吞进去的河水,拼命地咳嗽。“公子成!”张耳忙将二人从水里捞起来,不可置信地反复打量了他们脖颈上已愈合的伤口,那是两道细腻的红线,细得仿佛只是被茅草轻轻划破了一般。

“兼爱非功!”张耳闪过一个念,“姓蒙那小子的武功曾是巨子亲传,墨家最上乘的内功心法兼爱非功怎能不知?”张耳心下更疑惑:“墨家内功越是上乘,越是以伤己救人为念,譬如这兼爱非功,救人一分,却是伤己两分。那小子已是秦廷鹰犬,他却为救这韩国王孙,使出如此损己利人的功法,他究竟在作何盘算?又有何企图?”

张耳突然想要再冒一次险进栎阳城去找蒙毅,可是刚迈开步子,却被刚爬上来的韩成拽住了下袍,“先生……求先生救我!先生武艺高强,成佩服之至,先生可否……可否送成与弟弟去一趟新郑?”张耳皱眉,韩成有些喘不上气:“韩成知道……知道一处我韩国王室遗留在新郑的宝藏,为我叔王当年藏起做复国之资。若是先生救了我兄弟俩,韩成必定重金酬谢先生。”

张耳犹豫了一会儿,回头望着乌云密布的栎阳城,终于点头。

 

栎阳城阴湿的地牢底,沿着黑漆漆的护城河,直通城外的乱葬岗。栎阳城这座巨大的牢城,每一日总有千百巨无名尸体,随着护城河飘向他们该去的地方……永远没有尽头的远方……

少年抬起头眺望远方,天上雷雨轰鸣,磅礴大雨倾盆而下,将一具具不成形的腐尸冲向河中,淌着腐臭味的河水,地道里滴答滴答渗水声伴着少年终于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在那里,他终于找到了一具长发掩面的单薄女尸。

他弯腰将女尸抱出地道,又将之放置在杂草干燥处。少年喘口气,转手在泥地上一掌拍出一个尺寸大小恰好的泥坑,又将女尸轻轻抱进去。

怀中的女尸突然发出一阵痛楚的呢喃,少年不惧反是大喜,双指慌忙搭上那女子微弱的脉搏。原本黑亮的双目渐渐黯淡,少年颓然坐在泥坑边,静静望着女子苍白的面色,任由磅礴的大雨淋湿自己全身。

“这位……小将军?”女子忽然睁开眼,少年一愣,摇了摇头:“我还不是将军。”女子淡淡笑:“我听他们唤你军侯大人。军侯,在秦军中是很大的官吧?那想必,你离成为将军的日子也不远了……”面对她淡淡的嘲讽,少年却道:”你伤在內腑,经脉断绝,我身上有伤,以我现下的功力恐怕救不活你。对不起……“

女子语气依旧冷得如浸入脚底的河水:“不必,是你杀了公子成和公子莘,对吗?“少年沉默了半晌,望着那女子清澈而悲哀的目光:“你放心,他们还活着。我想他们,大约还能活很久……”

女子黯淡的目光渐渐亮起来,只见她哆哆嗦嗦抬起手地从自己的胸口掏出一块拇指般大小的碧玉,颤颤巍巍递给少年。碧绿色的凤鸟纹细若蝇虫,藏在她的胸口历经牢狱之灾却毫无瑕疵,少年暗道这块玉必是她极为珍重之物。

“这是家父的遗物。求您将它转交舍弟,辰在九泉之下,定然感念大人恩德。“少年颔首应下,张辰终于笑了,苍白的笑脸再无一丝警惕与拘谨:“小女的弟弟叫良,大韩丞相张平之子,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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