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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骊山行宫，甘泉宫。

殿中灯火通明，依稀传出蒙恬与嬴政的阵阵私语，赵高刚从殿中出来，轻轻虚掩上甘泉宫书房的重门。

“令事大人，蒙军侯回来了。”赵高循声望去，只见手下的小内官彦奴正匆匆快步跑来，他的身后转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一道笔直的一字长眉下，墨玉色双眸沉毅透亮，仿佛一潭幽泉，深澈见底。

蒙毅走近与赵高行礼，赵高微笑着点着彦奴的额头故作嗔怒：“喊得什么喊，陛下在与上将军商讨要事，若是惊扰了陛下，小心你的狗头！”彦奴慌忙跪倒伏地扣谢赵高的提点。

蒙毅询问：“赵令事，家兄他，什么时候回得咸阳？”

赵高饶有趣味打量了少年的表情变化，笑道：“蒙军侯，你这做弟弟的不知道，却来问老奴么？老奴只知道令兄啊，今夜可真是大胆，也不曾提前知会老奴一声，竟挑了这个时辰敲甘泉宫的大门，要知道陛下东巡刚回来，今儿本就在甘泉宫休养生息，不宜劳累，若是满朝文武都跟令兄这般行事，你说，陛下哪有一天能睡得个囫囵觉的？不过老奴啊，还是提前唤醒了陛下，这才不至于龙颜震怒……”

谁知蒙毅抱拳躬身道：“蒙毅代兄长谢过赵令事。”赵高眼珠转了数圈微微蹙眉，暗道这从来时而前倨时而后恭的少年到底什么意思。

“蒙毅进来……”房中传出嬴政极有磁性的嗓音，蒙毅推门进去，只见灯盏边，兄长蒙恬正肃然长立，单膝跪地行礼：“蒙毅觐见吾皇陛下，参见上将军。”嬴政微微颔首，于是蒙毅极是熟稔地顺了嬴政之意，转身背手拐到他的身后。

嬴政屈指轻叩长案：“这么说，博浪沙那个想要用铁锥砸死朕的刺客，已经查明确实是稷下学宫宫主乐正子的徒孙无疑？叫张……张什么来着……”

蒙恬双目中现出沉痛之色：“张良，据说是旧韩丞相张平的亲子。”听得张良二字，蒙毅心头一惊，这时见蒙恬虎目中锐色飘射而来，急忙垂首避开了兄长的目光。

“呵乐正子！你与王贲去下齐国，朕念他临淄稷下学宫乃是儒家显学圣地，他乐正子的门徒遍布天下，德高望重，这才特赦天下儒家弟子，以往抗秦之罪，朕已统统揭过不提。如今他身为天下儒首，不思忠君报国，倒是收留六国余孽之后，令朕失望。”

蒙恬解释：“陛下，其实当年乐正子大师降秦，王贲师弟与臣都在齐国，也不曾起疑，若说有什么罪责，臣等也难辞其咎。张良虽是旧韩公子，但毕竟自幼拜入稷下学宫，儒家护他也是情理之中。何况儒家素来有教无类，或许连乐正子大师也想不到这个自小养大的徒孙竟有如此狼子野心吧。”

嬴政睨了蒙恬一眼，只听蒙恬接着说：“这些年也有儒家弟子西进我咸阳博士宫，其中就有不少稷下学宫的儒家弟子，他们入博士宫以来也算恪守儒士本分，埋首学问，从未干政造次。”他顿了顿：“陛下知道末将大父早年与齐国稷下的干系，如若末将之言有所偏颇，望陛下明鉴。”嬴政从座上站起，释怀一笑：“瞧把朕的大将军紧张的，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以博浪沙之案对儒家追究到底的？不过那个张良……”

“陛下放心，此人之罪，论法当诛。给末将一月时间东去……”蒙恬话未说完，蒙毅忽然跪倒打断：“陛下，上将军九原兵事繁忙，怎能抽身东去遥遥临淄，区区张平小儿，蒙毅愿前去捉拿，为上将军分忧。”

蒙恬握拳迈前一步喝斥：“放肆！陛下面前，容得你来逞强？”

见惯这兄弟二人明里暗里的剑拔弩张，嬴政哈哈大笑：“上将军此言差矣，蒙毅自朕将他从你那些锐士里要来起，这两年也是立功不少。何况，就连那个大力士都丧魂于他的七星龙渊剑下，区区一个张平的儿子，一介文弱儒生，让他去杀，朕还觉得大材小用了呢。”蒙恬冷冷的眼神扫过幼弟稚嫩的脸庞，依旧坚持道：“陛下，蒙毅年轻识浅，尚待磨砺，博浪沙之案牵连甚广。若是交由他，怕是会处理不妥……”

嬴政挑挑眉头，有几分不悦：“妥与不妥，朕心里清楚。蒙毅，你大哥不许，朕偏全权交由你了。给你三月，你提那张家公子的人头来见朕。”

晨曦的光穿过窗，洒在嬴政满是案牍的书案上，靠在龙座上打盹的嬴政微微眯开眼，睁眼便见到蒙毅正抱剑笔直地立在案侧。

也不知伫立了多久，蒙毅发觉他已是醒了，立刻靠近低声问：“陛下要喊赵令事进来吗？”嬴政摇了摇头，眼神却向桌上那新的一摞竹简飘去，蒙毅默然不语，却捉起桌边墨块，慢悠悠地研起墨来。嬴政见他如此乖巧，不禁莞尔：“人人都说你小子无论相貌性情都像极你大哥，可是依朕看，你小子啊，比你兄长父亲都要有趣许多。”

蒙毅头也不抬地研着墨：“陛下，您这话听起来不似人君之言……”嬴政笑眯了眼：“呵还人君之言？刚说你小子像你哥，这会儿倒拿起你父亲说话的腔调来了？”捏着墨块的手一滞，嬴政瞅了眼砚中那一小滩已然足量的浓稠墨汁，示意他够了。

嬴政又淡淡嗔怪：“既是昨夜就到了，来见朕也不知向赵高讨件像样的锦袍换上，很快又要入秋了，竟还是一身单衣，成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蒙毅已是跪下，谨慎一字一顿一如往常：“谢陛下体恤，袍子搁在偏殿了，是蒙毅疏忽失了宫中体面，还望陛下恕罪。”嬴政闻言蹙眉，只见蒙毅长身跪着，那身束身的军中皂衣将他精瘦的身子裹得紧紧的。

半晌，望着眼前少年挺拔的身影，嬴政突然走了神，他想起四年前蒙武葬礼上那个孤单跪着一滴眼泪也没有的孩子。为了报答蒙武多年辅佐之情，他当场便破例封了身为蒙武幼子的蒙毅一个听事殿郎官，外加人人艳羡的军爵，这等青云直上的机会，却被蒙毅一口回绝。那时，他低下头问这孩子他究竟要什么，孩子竟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和哥哥一样从军，杀匈奴人报父仇。

嬴政只觉这孩子越来越看不透，然而最后反对蒙毅从军最甚者，却是他的兄长蒙恬。嬴政没有拂逆他的上将军，蒙毅从军之事本是搁下了，然而此后区区半年，未满十四岁的蒙毅却又一次叫他见识什么叫做倔强。

在那一年将军任嚣主持的铁鹰锐士选拔上，蒙毅拉着自己的长子扶苏谎报年纪冒名参选，却成了大秦有史以来最小的铁鹰锐士，气得蒙恬也不顾及众人在场，径直在校场上操了剑鞘抽得他的幼弟不敢吭气。

于是，嬴政有了新的决定。

那一夜，刚刚尽灭六国，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不久的嬴政，亲自拔出剑台上自己的佩剑，又长又软的长剑蜿蜒蹿出银白色剑鞘。

“太阿。”他静静凝视着剑刃上两个雍容肃穆的秦篆，忽然忆起燕太子丹那个叫荆轲的刺客来，“还有……高渐离……他们的血都曾污了朕的太阿。可是太阿，”嬴政淡漠地擦拭着剑身，“太阿本也不属于大秦，却是楚国的镇国之宝。然而如今……它却只属于朕，只在朕的手中……”轻弹太阿完美无匹的剑身，嬴政嘴角微扬，“宝剑出鞘，还有比这更美妙的吗？绝世利剑，若因剑鞘镂花，佩玉镶金，便不舍不用，那才是对宝剑最大的侮辱，不是吗？”

殿角暗处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可是陛下更是清楚，利剑两刃，伤人伤己，只在一念。“嬴政一晒：“若是连这利剑的一念一思尚不得掌握，朕又怎配富有天下，当这四海之主？”

灰袍老者伛偻着身子从殿柱后拐出，他的长袍袍摆上绣着一个月亮，以太极阴阳图状分割，半面金黄光明，半面灰黑幽暗。“陛下放心，老儿的噬魂咒一旦施下，那孩子会忘却一切前尘往事，自今日起，他便只属于陛下，只属于大秦。与六国余孽、与墨家，都再无干系。”

鄙夷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射向老者窥尽世间善恶的双瞳，“他本就是大秦的，是朕的！还有，朕甚么时候有说过准许你私自对那孩子施用阴阳咒法的？你又凭什么以为没有你的咒法让那孩子失去了记忆，他便不能心甘情愿为朕所用。你别忘了，他姓蒙，他是蒙武的儿子，蒙恬的弟弟。你当他在朕心中，与你这个齐国弃士一样分量吗？”

“不敢，”老者眯眯笑道，“不过老儿需要提醒陛下，蒙骜上将军当年，也曾是儒家的弃徒。这世界最难测度的，莫过于人心……”

嬴政鹰隼般的目光扫射在老者身上：“邹衍，你当真以为，朕赦免你们阴阳家之罪，重新启用你五徳坛门徒，是因为惧怕尔等六国诸子吗？你当朕舍不得杀了你这枚棋子？”老者不答只笑，笑得嬴政只觉心头的寒意笼得全身不得自在。

嬴政忽略了邹大师的警告。不久后，在鬼谷门，在蒙骜与蒙武的灵前，嬴政将王贲当年从墨家神农山机关城中偶然所获的墨家七星龙渊剑正式赐予蒙毅，却同时把蒙毅交给了蒙恬，并命令蒙恬用三年时间给自己培养出一个真正的鬼谷门军人。

一年半后蓝田锐士营，嬴政坐在校场高台上视阅新兵，那孩子也果然没有叫他失望，这么短的时间竟已从大秦百万雄师中的精英——铁鹰锐士营中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如今，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向蒙恬索要这把利剑，将他如同太阿一般，时时佩在腰间。

“陛下……”蒙毅微微抬眼，将嬴政唤回神来，嬴政站了起来，踱向愈来愈亮的窗边，却听蒙毅沉声道：“陛下，毅儿想要三日后便启程去齐都临淄稷下学宫。”

嬴政淡淡地嗯了一声：“稷下学宫吗？那可据说是你大父当年气死万章老儿的好地方，是该早日回去好好瞻仰一下。”

蒙毅轻声嘀咕：“陛下这等玩笑，怎不寻大哥去说？”大秦朝野，谁人不知蒙恬对祖父蒙骜，尊若神明。嬴政浅笑，默默走近蒙毅，突然随手在他脑壳上敲了个爆栗子：“你兄长说得不错，朕当真宠得你越发放肆了！”

蒙毅摸了脑袋，识相地躲开嬴政的爪子。嬴政莞尔，转回正事：“你要几时启程便几时启程，别耽误了朕交代的事便是。”

“嗯，毅儿正是想要早日赶到临淄，好探听得清楚些。”

嬴政沉默片刻：“那儒家掌门乐正子既敢收养刺杀朕的刺客，那么私藏上古神剑承影，自然也不在话下，此事十有八九也差不离了。”

蒙毅摇头：“蒙毅明白，可是陛下也曾教诲过蒙毅，我大秦立法行法，贵在诛行不诛心，即便是坊间传闻，若非亲身查探，蒙毅绝不会妄下定论。”

听得这话，嬴政颇为欣慰，蒙毅已是拱手领命：“陛下稍待蒙毅东去回来，必能知晓乐正子是否欺瞒陛下。若是那厮确实没被冤枉，毅儿定然夺取承影剑，与那张良的人头一并献与陛下。”

“好好好，朕的毅儿最是厉害。”嬴政笑着，慵懒地靠回案边：“朕看啊，你小子也就敢在朕这儿卖乖逞能，有本事去你大哥那儿试试。快，滚起来帮朕理奏章去，苏儿刚从三川郡回来，朕许了他的假，他要替朕整理的这些、还有那些……统统都是你的了。”

蒙毅不悦低头小声嘀咕：“长公子他的活，凭什么要我……”嬴政见这小子露出几分小儿女状，心情不由大好，又是调侃蒙毅：“军侯大人尽管放心，若是误了时辰，朕定让赵高与你大哥好好解释解释。”蒙毅嘴一撇，懒得理会嬴政的恐吓，回头望了堆积如小山似的一摞摞奏章，顿时头如斗大。